一
我的天啦,果然他……
他僵直地躺在那儿,身上罩着雪白的床单,连脑袋瓜子也盖住了。只有那股呛人的酒气没被盖住,弥漫着整个房间。
怎么?大白天的,难道他在那儿睡觉吗?睡在这县城唯一的星级酒店里?
不,他已经死了!两小时前,他和县上几个局的头头脑脑还有几个平时在他手下揽项目的包工头哥儿们在这里喝酒。劝说过他多次了呀,他仍恶性不改。
——他一杯又一杯,直喝得两眼红红,身子晃悠,还不肯罢休,结果……唉,这好酒贪杯的酒鬼呀!这次真丢下我娘儿母子,狠心地走了!
看着那白布单和白布单下僵直的躯体,她嚎啕大哭起来,哭哑了嗓子,哭昏了过去……
晌午,她下班刚回到家,就接到丈夫工作的梓县县委办公室吴主任打来的电话,说她那个在梓县当副县长的丈夫出事了,叫她火速赶去。当时,她听了心子尖尖就像被人揪住似的:丈夫是不是又犯了几年前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是不是身患不治之症?或者……她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换衣服时都走错了房间。来不及吃饭,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怀着一种不祥之感,匆匆忙忙向梓县赶去。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来到了梓县这家星级酒店。还在老远老远,就看见酒店门口围着一大堆人,她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走近了,她听见人们在叽叽喳喳议论。有的惋惜,说“堂堂副县长竟死在了酒桌子上!”有的鄙夷不屑地鼻孔里哼哼,那神态好像在说“死了,活该!”有的还在叹息,“不是说好的下午就给我那工程项目签字的么?怎么说走就走了呀!”还有的……
真是晴天一霹雳啊!她惊呆了。愣了一会神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跌跌撞撞冲进酒店,扑在丈夫身上疯狂地用手指捏着那白布单,发出了撕裂心肺的痛哭。
哭呀,哭呀,不知哭了多久,她恍恍悠悠听见耳朵边有人在劝慰自己。睁开眼睛一看,一位年轻时尚的姑娘立在身前,是县委接待办主任小张。
“嫂子,别哭啦。人死不能复生。不要过于悲伤,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小张用女人特有的亲切、温柔的话儿开导她。小张的身后还有一位中年妇女,那是组织部的副部长。
这些劝慰她怎能听得进去呢?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伤伤心心地哭,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天昏地暗,神志恍惚,不知道自己怎样在小张和女副部长的又劝又拉又拽下,来到了丈夫生前住宿的地方。
一进丈夫生前住过的寝室,她触景伤情,倍感凄凉,伤心的泪水又像大河决堤似的,扑簌簌倾泻。
这时,县委廖书记等人也来了。廖书记安慰她说,这些天县里在搞机关干部作风整顿,刚开了动员大会,正忙得抽不开身。你看,老向又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已经向市委作了汇报,明天市委组织部会派人来协助我们,妥善处理老向的后事。相信县委一定能把事情处理得让你满意的。你也不要过于悲伤,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老廖劝了一番,她哭得更凶了。惹得在场的小张和其它几位姑娘也抹起了泪来。
“你看,你看。这就不好了嘛。”老廖还是耐心劝导,“老向的后事总能够妥善解决的嘛,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县委。哭有什么用呢?再说,他和那么些局长和工头在一起喝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总得调查一下噻。”临走时,他又留下一句话:“夏碧清同志,你也是多年的党员干部,希望你能同孙副局长谈谈,了解了解真实情况。”
孙副局长?不就是那个多年前把老婆给他为娃儿转学的钱都拿出来招待丈夫喝酒的、老实巴脚的孙长贵同志吗?多么可怜的老孙呀!
那时丈夫还没当多大官,为把老孙的娃儿从乡下村小学转到城里来上学,厚颜无耻的丈夫竟然把人家给娃儿进城读书的学费钱给“吃”了,而且“吃”得心安理得。不仅如此,还有可能干出了我都说不出口的“那些事”…… 老孙那面黄肌瘦的老婆一气之下,大骂老孙不是东西。可怜的老孙呀!只有一副陪罪的、悔恨的、难堪的脸……
难道丈夫的死,能归罪于他吗?不,不能。说出来都羞死先人板板哟。今天下午她到那星级酒店时,那孙长贵捶胸顿足地自悔自责,战战兢兢地向她陪罪:“唉,我说夏、夏碧清呀,你就骂我几句,打我一顿吧。可千万别呕气哟。向副县长的死,都怪我。唉,我不该……不该……不该陪他喝酒呀。”其实,那酒鬼的肠肠肚肚她最清楚,哪能怪人家老孙嘛。当时,她就安慰老孙说:“孙副局长,这不能怪你,全怪那个死鬼自己!”
书记哟,你那里知道,我心碎欲裂,泪如泉涌,不全是为丈夫的死而悲恸、哀伤,更不是为什么“后事”而恸哭。更多的是对丈夫的怨恨、愤懑,恨铁不成钢呵!
说真的,她爱丈夫,又恨丈夫。那伤心、哀怨的泪水,勾起了她一连串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
二
连理枝头发新芽,同根并蒂两朵花。朗水河畔黄葛树湾黄葛垭,门挨靠户地住着两户人家,一家姓李,一家姓夏。姓李的生下一娃,取名建平,大眼园腮,天真活泼,像个肉磙子一样长得胖嘟嘟的;姓夏的养了一女,小名清妹子,就像那朗水河里的水仙花一样,俊秀、水灵,身条儿窈窈窕窕,人人见了人人爱。
两个孩子喝一条河水长大,就像两家大人一样,自幼青梅竹马,亲密无间。他们常常一道上山割草、放牛,到了入学的年龄,又一道上学读书。小学毕了业,又一道考进县中——而且同级同班。建平这个纯朴的农村孩子,继承了他父母亲的老实、忠厚的性格,不爱多言多语,特别是在女同学面前说三句话都要脸红。清妹子生情温柔、贤淑,学习很用功。他们俩都是班上的优等生,彼此爱慕着。
初中快毕业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红卫兵运动如滚滚浪涛涌进了这所学校,他和一批“根子正”的同学第一批戴上了红袖章,加入造反派的行列。破“四旧”、“大辩论”、揪斗“走资派”,他可积极啦!为了追求“最最革命”,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向要武”;接着又硬要他那盘泥巴饼饼的老汉上街卖了三升麻豌豆,把身上的学生服换成了草绿色的军装。开口说起话来,满口是蹦豆儿的“革命”新词儿,再也不结结巴巴,“土调苕调”了。
以后,学校两派由唇枪舌剑的“大辩论”逐步升级到用砖头、瓦块、棍棒的“文攻武卫”。由于他步步“紧跟”,也在学校里当上了个什么“司令”。
一天深夜,他醉醺醺地被几个同学掺扶回校。第二天早晨她到食堂打饭,见他脸色卡白,无精打彩的样子,她担心地问道:
“建平,听说你昨夜喝酒了?”
“嗯呐,庆祝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伟大胜利嘛!呃,我不是说过多次了,不要喊我什么‘建平’,我现在的名字叫向要武。”
“反正都是人的姓名,叫什么不都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呢?一个人的名字表现一个人的理想、气质。‘建平’,不通过斗争,不造封资修的反,能平平安安建设社会主义吗?因此我们要举起造反的大旗,用革命的暴力手段砸碎旧世界,就必须‘要武’嘛。——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的意义所在。”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辩论的。我是问你过去滴酒不沾唇呀,为什么昨夜突然饮起酒来?”
“刚才我已经说明了原因。我还要告诉你,这就是我们造反派的脾气。懂吗?”
“我不懂。反正我认为喝酒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一个革命造反派要注重大方向,不要拘泥于生活小节。连我们的伟大旗手,都有许多风流韵事咧!因此,只要大方向正确……”
“看你,又口若悬河了!我是担心你……”
“你只注重生活小节,这样下去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容易迷失方向,那才令人担心呢!”
她听了,皱了皱眉。
他变得固执了,夸夸其谈了。不仅学会醺酒,说下流话,而且和那些品行不端的同学混在一起,说是“只要大方向正确”。
她整日忧心忡忡,总感到他的举动不是味儿,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久,大规模的武斗使学校再也无法继续上课了。她和他回到了生产队里。
山乡的农民最敬重有知识的人。他被乡亲们选为生产队长,继而又当上了大队长、村支部书记,她也当了村里的妇女组长。虽然城里武斗搞得乌烟瘴气,但农村里却依然春种秋收。抱着改变家乡“穷白面貌”的决心,他确实也实心实意地干了两年。在那两年里,真是他俩的黄金时代呵!他支持她的工作,她对他关心、体贴、无微不至。爱情之花盛开了,她和他结成了终身伴侣。婚后他俩更加伉俪情深,乡亲们都夸他俩是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妻子而自豪,她也为自己有这样的好丈夫而感到荣幸。通过努力,她被选为了乡妇联主任,他也被培养成了乡革委会副书记。可是,后来……
“革命”在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农村也并非死水一潭。也有那么几个弄潮儿像泥鳅、乌棒一样,要搅浑水凼凼。后来,他又被卷进“革命”浪潮中了。而且随波逐浪,“纳新”提干,步步“高升”,最后爬上了团县委副书记的宝座。渐渐地,他又脱了“俗气”,追求“舒气”,讲究花天酒地“玩得派”,什么金钱、地位、女人啦,他被卷进了深深的漩涡……
文革结束,他方向盘盘搬得很快,加入到了清理“打、砸、抢”这三种人的行列。他自己在作风上虽然也有所收敛,但沉溺于官场的“风花雪月”,混得更加“如鱼得水、风生水起”,从来没有在官场“打过败仗!”他深知官场的成功秘诀——那就是杜康老儿酿造的酒文化,会让他在官场上混得“如此成功”……
她的心离他越来越远。
她变得逆来顺受。为了有一个完整的家,她忍了。
但有一次,她和他口角了。而且竟掀天盖地地吵了一架!
三
天,阴沉沉的。几朵乌云低低地飘着,像要掉下来似的。街上的车辆匆匆,行人匆匆。一些面黄肌瘦的农民带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往回赶,窄小的县城街道更显得格外僻静。
她下了班,疲惫不堪地往家里走。那时娃娃还小,她和他都还在老家的县城工作,经济上也不太宽裕,丈夫也就小科长一个,但手中有计划审批权,整天回家都喝得醉醺醉醺、二麻二麻的,她对此十分反感。俩人也为此“理论”过不少,但每次他都有那么多理论搪塞她。她疲惫地在街上走着,两只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路上的行人。
早晨,她和丈夫商量好中午给女儿过生日,叫丈夫下班后给女儿把生日蛋糕买回来,自己早点下班回去煮饭。
她顺着朗水河畔用石板铺成的街道往前走。噫,前面出了啥事?怎么围了那么多人?是不是有人打架?这年头,县城里的治安秩序不好,经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二杆子”闲着手痒痒,动不动打群架。
她挤进了人堆。
“哎,老孙,再喝……喝一杯。”
人堆里传出他那熟悉的声音。她立刻明白了,是丈夫喝醉了酒,在丢人现眼。唉,这年月,生活逐渐好了,温饱问题早就解决了,可是他……!鸭子变的,就好这口“水水”。喝了“牛尿尿”,还当人暴众的发酒疯,一个公家人,国家干部,这像话吗?她气愤极了。扒开人群,见丈夫和老孙相互掺扶着,嘻呀哈地说着酒话。便三脚两步跨到丈夫面前,那面孔就像浆糊刷过的一搬。
丈夫还在语无伦次地说着昏话:“老孙,你……你走,我没……没醉,能……能回家。啊?!你,你怎么来了?”他睁大眼睛,见妻子站在面前,不觉呆愣住了。
“你……你……”她双唇颤抖着,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我,我怎么?只不过多……多喝了几……几杯……”丈夫和老孙互相缠着,趔趔趄趄向前走。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了。
围观的人虽然没有大声议论和奚落丈夫,因为都晓得他是政府机关里面的人物,脸上挂着金字招牌。可人群中那一张张冰冷的面孔,一双双鄙夷的眼神,像锥子般刺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她垂着头,忿忿地跟在丈夫身后。
走出石板街,一阵凉风吹来,老孙顿觉清醒了一半,可丈夫仍像一滩泥。她叹了口气,抹了抹脸上的热汗,对老孙说:“大哥,歇会儿吧。”孙大哥答应着,小心地把他放在路边坐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才坐一会儿,丈夫又含混不清地说起酒话来:“嗨,孙哥,我……我今天喝了你的,吃……吃了你老孙的,你心……心疼了,是不是?嗳?”他鼓起眼睛盯着老孙大哥,像平时质问下属那样,嘴里不停地“嗳”着。
孙大哥听了一愣,酒全醒了。他摸了摸腰包,猛然想起老婆早晨交代的事情,他突然心疼了,身上不多的几百块钱,是娃娃开学的学费呀!那时一个月才二百多元钱的工资,为了娃儿上学,他可是卯足了劲才凑够的呀。可请向要武“喝”的这“一顿酒”,就把孩子的学费给除脱了,老孙心里不禁后悔莫及起来。说实话,老孙平时生活挺节俭的,老婆没有工作,刚刚把乡下的承包地交给本家大伯耕种,本想从乡下来到城里享受享受生活,傍着老公是一名公务员,去过几天“上等人”的生活。把娃儿送到城里接受最好的教育才是他们夫妻的最终目的。由于老孙一个人并不高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人,平时,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他老婆就是连吃盐巴也数着颗粒,心里盘算着如何把钱攒起来,到开学的时候把娃儿从乡下转到城里最好的学校来上学。早晨,老伴把用月白色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几百元钱交给老孙,叫他去给娃儿办转学手续。那知,他找到这个“神通广大”的向要武,事还未办,就把娃儿的学费钱给“喝”进了肚子里,你说他后悔不后悔?他本想找教育局的一个同乡帮忙,犹豫再三,觉得人家重权在握,架子又摆得离谱。
他正在教育局大门口踌躇不前之时,噫,是谁在拍肩膀?他回过头来,见到一张笑模滋滋的胖脸正迎着自己。哟,这不是向大科长吗?他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变成了笑纹:“嘿嘿,向科长,你好呀,你也到教育局办事吗?”
“嘿嘿,你个龟儿子,”向要武用手拍着老孙的肩膀,指指戳戳地说着粗话。“是不是娃儿读书的事?”
“嘿嘿,就……就……就是,我正找不到人帮忙哩。”
“龟儿子,怎么不早点给老子说嘛,教育局的老大和我是铁哥们呀,你就在这等到起,老子去给说说就是。这事老子包了!”他拍了拍老孙的肩膀,一副领导架势。
俗话说“官大势压人,有权不求人”。向要武虽然比老孙小好多岁,却满嘴“龟儿子”地叫。老孙听了很难堪,脸上像鸡虱子在爬。但却不敢哼一声,只得点着头哼哼哈哈地陪笑脸。
不一会儿,向要武从教育局出来。老孙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眼巴巴地望着他嘴里吐出他满意的消息,那知向要武却卖起了关子:“孙哥,这事你放心好了,今天怪你运气不好,我那局长哥们没在家,出差去了,等他回来再说,好么?”
“哦。”老孙半天才回过神来,但随之又笑脸相陪:“那……那局长哥们回来了还是要费向科长的心哟?”
“这有啥嘛,小事,小事。”向要武把手一挥,胸有成竹地说:“这点小事局长还是要卖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