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娘向来胆儿挺大的。
可这次出差回来,妻跟我说,这段时间,娘老打电话,说老是怕,老做噩梦。问娘怕啥,梦了些啥,娘啥也不说。
咋回事呢?难道娘老梦见杏子?
那年,我考上了二本。领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娘在爹的遗像前,焚烧草纸,磕头作揖,像范进得知中举了那样疯了似的笑着说,他爹,咱娃争气,考上大学了。这话,一连说了无数遍。
一旁的我,却高兴不起来,跟娘说,学费,哪找?大学,不上了。外出打工挣钱,减轻娘的负担。
娘一听,一脸的阳光转瞬即逝,黑脸秋风地吼,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大学一定得上!能上大学,咱家荣耀,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官呢。顶梁柱当官了,咱家就硬实。
话虽这么说,可娘东拼西凑,上大学的钱还差一截。
一天晚上,娘打着柏皮火把,一头钻进漆黑的夜色里,说是找熊大借钱,熊大在村子里富得流油。后来听说,熊大那晚在邻居家喝酒,听娘说明来意,喷着酒气说,只要从杏子身边把打火机捡来,钱不成问题。杏子是熊大邻居的幺女,为殉情跳了水。熊大帮着打捞尸体,将打火机落在尸体旁边了。娘说,说话可算数?熊大说,不算数算狗娘养的。话音一落,娘就直奔杏子的尸体,真的给熊大捡来了打火机。
我打电话问娘,老怕,老做噩梦,梦见杏子了?
娘说,人一死,便腐烂成泥土。天天和泥土打交道,有啥可怕的?我怕的这事儿,电话里不能说。
于是,我抽空回老家探望娘。
见到娘,娘正在菜园里采猪吃的草料。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疼。娘的脊背更佝偻了,头上的霜雪更浓重了,一条条皱纹像蚯蚓一样滚了一脸。娘跟我在城里住了半年,总说手脚就跟无处放似的,一点儿也不习惯,硬要回老家。
娘见到我,喜悦和疑虑爬上眉头,一双空洞的眼睛隐约有了汪汪的泉水,一张干瘪的嘴巴不住地唤着我的乳名。并且,放下手中的活儿,用浸染了草汁叶浆的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捏着我的身子骨,仿佛在鉴别眼前的儿子是否真实。
娘将我带到堂屋里爹的遗像前问,还记得鸡冠蛇吗?
鸡冠蛇,当然记得。一次酒宴,有人说了几个荤段子,逗得大家笑喷了。笑过之后,局长打开了话匣子,说古代皇帝为啥能养三宫六院,是因为常喝一种酒。这种酒,泡了鸡冠蛇,滋阴壮阳强似伟哥。民间传说,自隋炀帝之后,鸡冠蛇就慢慢绝迹了。我乘着酒兴,说我娘还见过鸡冠蛇呢。酒宴散后,局长找我谈话,说放我几天假,专门回老家抓鸡冠蛇。末了,局长意味深长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限。
按局长的旨意回到老家,我问娘,真见过鸡冠蛇吗?娘说,真见过。头大,顶上不规则的锯齿形的肉,极像鸡冠。身子特别粗,眼睛特别鼓,信子特别长。吐起信子来咝咝响,怪吓人的。不过,只见过一次。那次,要不是你爹在场,说不定要吓死。至今,想起来还怕呢。
我说,娘怕,就算了。娘问,啥事?我就讲,局长养了几个情人,肾虚,要鸡冠蛇泡酒补。娘说,你那局长,被妖精缠了。但是,局长信任你,咱就得找。抓到了鸡冠蛇,局长会好好待你。说不定,你会升官。顶梁柱升官了,咱家更硬实,咱家更荣耀。
下午,娘拿上木叉、镰刀、袋子,带上我拨草丛,翻乱石,掏洞穴,连鸡冠蛇的影儿也没有发现。
走出回忆,我问娘,还怕局长整我?早说过,尽管当年没有抓到鸡冠蛇,局长也因为情人间争风吃醋而东窗事发,带出经济问题,坐大牢了。
娘说,杏子死了才腐烂,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没有死就腐烂了,比如你那前任局长。接着,娘拿汪汪的眼睛紧紧地瞪着我问,老实说,你没叫人抓鸡冠蛇吧?这段时间,老梦见鸡冠蛇,老梦见你坐牢。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腐烂啊!腐烂了就要倒,倒了家就塌了,叫我今后如何去见你爹?娘说这话时,眼里的泉水更加汪汪了。
哦,明白了,一个月前,我当上了局长。我感觉眼睛也有些潮湿了,一手轻轻地抚着娘佝偻的脊背,一手轻轻地抚着娘如霜似雪的发丝,心里默念道:放心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