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枚熟透的果实,在秋风中悄然扑进大地母亲的怀抱。在那个雪花飘飘、寒冷刺骨的冬月十一,父亲匆匆离我们远去了。
一晃就是三年。三年来,我每次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就是静静地站在堂屋里父亲的遗像前,默默地望着父亲那慈祥、和蔼的面容,让晶莹的泪花湿透深深的怀念。离别三年了,我的灵魂依然能时时触摸到父亲的心跳和体温,感受到他那清廉而高洁的人格魅力。如今,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父亲,他那清瘦的面容,有些微驼的背影,冷峻而温馨地开放在我无言的心中,犹如父亲坟前坟后那满坡野草野花,在寒风冷雨中饱含深情,凄美动人。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给我留下了非常质朴、节俭的印象。那时,正是十年文革中,家家户户缺衣少食,可以说没有哪一个孩子逃脱得了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窘况。父亲那时还是一个农民,除了母鸡下那几个少得可怜的蛋可以换点油盐钱外,几乎没有一点其它收入来源。为了撑起这个家,确切地说是为了让我和两个妹妹不被饿死,父亲常常一天只吃一两顿饭,而把仅有的一点粮食如红薯、大米、玉米、高粱、豌豆留给我们。那时候,平时几乎没粘过油腥,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过年了,可以好好吃一回肉。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时肉很少,过年也只能人平供应几两,一家人也就一斤多。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为了让我们吃好,父母亲几乎就没有好好地吃过一回肉。平时不要说吃肉,就是隔几天能吃上一小碗汤水面,就很不错了。那时,父亲知道我们几姊妹喜欢吃面,就千方百计积攒一点小麦到村上去为我们调换挂面。由于我是老大,经常吃不饱,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碗汤水面几口下肚后,就张着嘴巴望着两个妹妹的碗。两个妹妹年龄虽小,但很懂事,每当这个时候都要赶紧把自己碗里的面给我挑上一点。就因为这,我从小就和两个妹妹非常要好,母亲却常常骂我是条好吃狗儿。现在想来,小时候与妹妹一起吃水挂面的情景,感觉依然是那么温馨和幸福。
一生节俭,是父亲从小就养成的习惯。父亲经常对我们说,他读高中时从老家到县城没有一条公路,更不用说坐汽车了,一百多里山路全靠步行。常常是天还没亮就起床,走拢学校就熄灯,路上只能就着山泉啃几口红薯坨坨。为了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父亲在学校里非常勤俭节约,一有空就打工挣点零花钱。毕业后,父亲回到家乡务农。据一些老爷爷们讲,父亲也是最朴素节俭的,他曾说他最喜欢打赤脚走路,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从来舍不得穿上布鞋,婆婆为他做的新鞋子一般都要等到过年才穿,身上的衣服也常常是补丁连补丁。后来,我参加工作了,为父亲减轻了一些经济上的负担。一次,父亲进城到我家来,我发现父亲脚上还是那双烂得已经不能再穿却怎么也舍不得丢的黄胶鞋,就是现在市面上依然还有的那种很便宜的解放鞋,就对父亲说,“爸,您脚上那双鞋早该换了。我去给您买双皮鞋吧。”父亲笑笑说,“我有。但我不喜欢穿那东西,那东西穿在脚上没我这个方便、自在。”父亲是一名教师,在乡下完小教书。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确实有一双皮鞋,那时因他工作出色学校里给他的奖品,但他一直把它包好藏在老家的床底下,从未舍得穿过一次。
哦,父亲,我还记得那时家里最值钱的一件家用电器,就是他最心爱的那把手电筒。就是这样一把毫不起眼的东西,他一直用了十多年。后来,父亲幸运地进了村小,不久又进了乡上完小,他把节俭的习惯又带到了学校。那时,他经常教育我们,要懂得生活的艰辛,要知道为父母节约,为家里节约,为集体节约,为国家节约,一粒粮食一滴汗,教我们背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记得父亲那时是学校里的财务总管,不仅管理财务、后勤,而且手头还管理了不少纸笔墨砚、书报及文体用具,但他从不会为我们多拿一张纸、一支笔、一本书。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看小人书,但父亲却管理得很严,从不会私自拿一本给我,即使给我看了,也要做好登记,看后立即归还。为此,我曾埋怨父亲小气,但他却说,对国家的东西我们绝不能贪占小便宜,想拿就拿。那时,父亲还经常出差。为了给单位节约经费,他常常步行从学校到镇上办事,到县城出差也从不住宾馆,不报一分钱的差旅费,因为我家就是他出差时最好的旅馆。父亲时间观念很强,但他从来舍不得为自己买一块像样的手表,只花几元钱买了一块怀表,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怀里揣了十多年。父亲一脸大胡子,经常为满脸胡须发愁,但他也舍不得为自己买一个像样的刮胡刀,只花两元多钱买了一把毫不起眼的便宜货。父亲的一言一行深深地影响着我们,也深得学校师生们的赞赏,曾连续十多年被评为先进共产党员、优秀教育工作者、优秀教师。我记得最清楚,父亲多次参加全县先进教育工作者表彰大会,每次都要为我们带回来几样好东西,一支笔,一个万花筒,几块又香又甜的小饼干。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父亲用所获的奖金和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为我们买的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父亲一生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兢兢业业工作几十年,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贫简朴廉洁的习惯和作风。他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忍辱负重、一丝不苟地忘我工作,从来舍不得在吃穿用上花钱,也从来没有顾及过自己的身体。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的身体也像用久的机器,一些零部件开始出现问题。那时,我知道父亲身体状况不太好,伤风感冒是常有的事。但我从未看到父亲去卫生院弄过药。我们经常发现他的手臂上、颈项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那就是父亲扯痧(类似于现在的拔火罐)留下的痕迹。父亲常对我们说,这是他战胜疾病的秘方,比吃药好,其实我们知道,那是他嫌买药要花钱才这样做的。退休之后,父亲少去了工作的辛苦,但身体却一天天虚弱了。加之他年轻时除了拼命工作,没有培养一丁点业余爱好,退休后就更是成天郁郁寡欢,才六十多岁,就整天和药物打交道,还常常要到医院住上十天半月。父亲在医院住院的日子里,经常拉着我的手说,儿啦,爸爸一生没有什么积蓄,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你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要辜负党和组织对你的培养教育,特别是你现在也到纪检监察部门工作了,一定要清清白白做人,给别人做出一个好的榜样啊。我默默地点着头,为父亲的言行而深深感动。
还有一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也是我记忆中最感到痛心的,那就是父亲经常患牙痛。现在我已经体验过了,牙痛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可那时我经常发现,父亲常常一个人躲在一边,捂着嘴巴,起先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看见的次数多了,就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没啥事,就是牙有点痛。父亲经常患牙痛,但我们从未听到他哼过一声,也从未看到他去看过医生,我们知道,父亲是怕去医院多花钱。有时候,父亲牙痛得实在不行了,他就悄悄把那颗痛牙拔掉。从四十多岁起到他退休时,一口牙齿几乎被他拔光了,就剩那么两三颗孤零零地在嘴巴里坚守着岗位。后来,父亲身体越来越差,几乎无法吃饭了,我们再三给他做工作,他才勉强答应安口假牙,但绝不能太贵的。不幸的是,这口仅花一千多元的假牙只光荣地上岗一年多,就随父亲一起走了。父亲走的那天晚上,我一直陪了他很久很久,直到师傅把父亲的骨灰交到我手上。我记得,那位师傅曾指着骨灰里一块没有被火化掉的硬物说这是什么,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的假牙。那可是父亲一生清廉俭朴的见证呵。
残酷的病魔夺去了父亲短暂的一生。父亲走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我却悄悄地把他那块几乎不能再用的怀表和那把几乎不能再用的刮胡刀珍藏了起来,作为父亲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父亲一生虽然没有为我们留下多少有价值的物质遗产,但他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却是无法估量的,将永远在我们心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