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暗黑的窗棂洒进屋里，地板上形成了对比鲜明的分界线，一半是银霜铺地，一半是暗如墨色。我仰头望向天空，看不到皎洁的月亮，因为天空已被密密的铁丝网分割。
有风吹过，带来了丝丝寒意，快到中秋节了，难怪会有这样的月光。想起前年中秋节，我开着车带着妻女回家看望远在山区的父母。那一年的月亮真的是又大又圆，月光笼罩着整个山村，远处青黛色的山峰，如起伏的波涛，连绵不绝。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石桌边，一片深绿的竹林下。女儿圆圆坐在奶奶的膝上，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唱着老师新教的歌谣，“月亮弯，月亮圆，月亮像个方向盘，爸爸开车在路上，吉祥愿望圆又圆……”我和妻子靠坐在藤条椅上，品着香茗，无比惬意。爸爸低头摆弄着他的旱烟，边往烟锅里装旱烟叶，边说：“耀宗啊，你现在当干部了，可要为民做主，你不要忘了，你是农民的儿子。”他古铜色的脸上，沟壑交错，却异常的严肃。爸爸的话让当时的我很不以为然，然而，今天再次想起，句句如金玉，真是让我悔愧难当啊！
如果，当初我第一次没有收下工程承包方递过来的信封；如果没有默许某下属送的年货；如果我没有接受某分管部门送的价值不菲的购物卡；如果我没有接受那个建筑老板送的套房……如果我还曾是那个乡村小学的语文教师；如果我甘于清贫，恪守道德底线；如果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当上副县长后还继续保持农民儿子的质朴；如果我能在春风得意时，回望最初的步伐反省自己的行为…….一切假设的不成立，让今天的我深陷囹圄。忏悔和对亲人的思念，像两条毒蛇撕扯着我的内心，异常疼痛。
我从怀里掏出女儿圆圆的照片，朦胧的月光下，女儿圆圆的脸蛋儿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俏皮地笑着，嘴角两颗深深的酒窝异常可爱。五岁的圆圆聪颖懂事。每当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她总会给我端上一杯热茶，说：“爸爸，你累了吧，喝口茶，我给您捶捶背吧，请你选择，捶一百下还是两百下？”说着就跳上沙发，站在我身后，两只小手有节奏地敲着，还煞有介事地数着“一、二、三……”
眼前浮现出许多的场景，圆圆满脸期盼地问我“爸爸，明天我的汇报演出您去吗？”当听说我很忙不能参加时，她失望的表情一闪而过，继而又雀跃着跑开了。“六一”的颁奖晚会我没陪她，她的钢琴表演，我没能见证，她的家长会我没参加过，连放学去接她的小小要求，我也没能满足……我亏欠女儿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但是女儿却总是用崇拜的眼光看我，总是自豪地对小朋友说我是最棒的，会写文章，书法也一流。
昨天，我收到妻子的来信，她说，圆圆一直在追问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总不见爸爸回家。妻子只能骗女儿说我出国学习了。我能想象天真无邪的女儿落寞的背影。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我还有什么颜面再见到她，如果有一天，他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她会多么的难过，她最信任最崇拜的父亲竟然骗了她，而且成了阶下囚。妻子说她想带女儿看看我，又害怕孩子难过。我多么的渴望见到我的女儿啊，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了，我想看看她长高了没有，头发又长长了没有，想看看她无邪的笑脸，想摸摸她胖胖白嫩的小手，但是我又害怕她看见我今天的样子，现在我还有资格拥有这样纯洁无暇的女儿吗？还配做她的父亲吗？我带给她的除了耻辱还有什么？
连续几天失眠的折磨过后，矛盾中的我终于熬到了周末，我请求管教给我个机会通过亲情号码给家里打个电话。当我用颤抖的手拨通电话，拿起话筒耳边就传来了女儿稚嫩的童音，“您好，您找谁？”我的鼻子酸酸的，嘴角颤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您是谁？”女儿有点疑惑地问。
“圆圆，我……爸爸”我努力让自己语调轻松。
“爸爸，”电话那头声调突升，女儿惊喜地喊着，“妈妈，是爸爸，是爸爸。”
“爸爸，您去哪儿了？我好想您，做梦也总是梦见您，昨晚上我还梦见我们一起去参加爸爸去哪儿的节目。”我听到妻子在低声的哭泣，我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下。
“爸爸，您早点回来吧，我经常看见妈妈躲在厕所里哭，她一定也想念你了，好吗？爸爸”女儿低沉的音调，略带乞求和撒娇的语气，让我的心都碎了。
“爸爸尽量早点回来，圆圆，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多吃饭多吃蔬菜。”
女儿在妈妈的催促中跑开了，妻子也许是见孩子走开了，压低声音说“她每天都在追问你去哪儿了，我怕有一天瞒不住了，孩子受不了”她边抽泣边说。
我叹了口气，咬了咬牙，略作停顿，下决心说：“你下月带她来探视吧，该来的总会来的。”
忐忑中，探视的日子终于来了，当管教喊出我的名字，我在镜子边再次整理自己的囚服，满是冷汗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深吸了一口气，假装平静地走进会见室。女儿和妻子就坐在靠窗的小桌边，“爸爸”女儿激动地喊着，跑过来扑进我怀里。我搂着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泪水如雨而下。我抱着女儿坐下，使劲地打量着她，女儿又长高了，头发也长长了，看起来更懂事了。我努力地笑笑，用自己刚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去蹭着她白嫩的脸。女儿红着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看着女儿的眼睛愧疚地说：“圆圆，爸爸没有出国学习，爸爸犯了错，要在这里反省、改错。就像小朋友写错了字要改正一样，爸爸是大人了，必须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所以，爸爸被关在这里，接受惩罚。但是爸爸还是那个最爱你和妈妈的爸爸，你总是追问爸爸去哪儿了，爸爸不想骗你，爸爸为了你会努力改造，将来出去后，带你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还想努力做许多善事，帮助许许多多需要帮助的人。所以你现在就好好学习，不要让妈妈操心，好不好？”女儿的泪水已滑下，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用泪眼望着我，说“爸爸，不管你在哪儿，我都爱您，老师说过，犯了错，改了就是好孩子，您犯了错，改了还是我的好爸爸，爸爸，我们等您回家。”
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了，再没有更让我欣慰和愧疚的语言了。我要在这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开始另一种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