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财政局长贾连正家被盗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桌前的旋转沙发上批阅办公室美女小唐送来的文件。小唐把文件放在桌上,转身就去给他倒茶。忽然桌上的手机传出龚玲娜挤眉弄眼的声音:“金箍棒里格朗里格朗……”贾连正随手一划,一边接电话一边伸手接过茶杯,只听电话那边传来他老婆带着咏叹调的女高音——“老贾啊,咱家遭小偷了!”贾连正手一抖,茶水晃出来洒在他裤子上。美女小唐轻轻说了一声“我待会儿再来拿这些文件”,就赶紧退出了他的办公室,临出门时不忘细心地把门关好。
贾连正这才把捂住手机的手拿开:“说吧,都丢了些啥?”
“家里是翻得挺乱的,不过倒没丢啥值钱的东西。我那条项链和结婚戒指被偷了,还有就是抽屉里的两千块现金。”
“不是我说你,就这点东西也值得给我打电话?”
“可是,你放在衣柜顶层的那顶帽子也不见了。”
“什么?帽子不见了?”贾连正忽然觉得有点口渴,端起茶杯猛呷了一口。刚倒的茶,有些烫,但是他完全没觉出来。办公室空气似乎有点闷,他绕过办公桌,把窗户打开,站在窗口。
“那你报警了么?”
“我倒没报警,毕竟咱家丢这点东西也不值多少钱。”窗外似乎进来了一丝冷风,贾连正觉得办公室里空气要好点了,又坐回到沙发上。
“但是咱家对门也遭了小偷。他们
“什么?”贾连正猛然站起来,房间里还是有点闷,他使劲拉了拉领带,又把衬衣第一颗扣子也解开,“那你都登记了什么?”
“就登了项链、戒指和两千块钱啊。”
“没说帽子?”
“这帽子是你的宝贝,可毕竟不值钱,我登记它干什么啊?再说了,一顶帽子也要警察找,也不怕人家笑话!”
“就是就是。这帽子也不值钱,就不要跟人提这个了。”贾连正重新坐回沙发上。
“我说老贾,你没事吧?怎么一惊一乍的?”老婆觉得有点奇怪。
“没事。就这样,挂了吧。”
挂了电话,贾连正觉得整个人都有点虚脱了。那顶帽子对他的意义,他家人都知道。那还是他任财政所长的第一天,他从外面带回一顶毛呢礼帽,对家人说是得到灵光寺的大师指点,要在家里供奉一顶帽子,才能保佑自己头上这顶乌纱越戴越高、越戴越稳。当时老婆还笑他,这么多年无神论都过来了,怎么上任第一天就开始信这些;再说了,这帽子要怎么供啊,还能在家里做一个佛龛?看着也不像回事啊。他把脸色一正,郑重地告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也不碍什么事。至于供奉,倒也不必非要佛龛,这帽子就放在衣柜最顶层好了,只要心意在就行。只是你们以后谁都不许随便动它。”从此以后,这顶帽子就在贾家的衣柜里安了家,除了贾连正自己,谁都不敢去动它。这些年,贾连正一步步从所长当到副局长,又从副局长当到局长,真真是顺风顺水,也不知是不是那顶帽子起了作用。反正它的地位是越来越神圣,就
“小偷偷那顶帽子干啥呢?家里虽说值钱的东西不多,但是说什么也轮不上一顶帽子吧?要说贼不走空,那不是已经偷走几样东西了么?难道小偷发现了帽子的蹊跷?应该不会——这么多年了,连家里人都不知道帽子的真正秘密,何况一个刚进屋的小偷。”贾连正一时想不出头绪,当下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更觉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发现刚倒的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喝干了。一大杯滚烫的茶下去,他浑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水浸透,滑腻腻湿哒哒的,像刚从水里捞出的鱼。天气越来越闷了,怕是夜里要有一场大雨。
第二天,天气还是阴沉沉地闷着,暴雨并没有落下来。
县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财政局要列席第二个议题。贾连正到的时间略有点早,第一个议题还没结束。会议室外站着另外几个等待参会的部门领导。民政局局长孙勇和他是老同学,看到他来了,隔老远就迎了过来,搂着他的肩膀神秘地问:“兄弟,听说你家进小偷了?”贾连正愣了孙勇一眼:“嘿!我说你小子是干‘中统’的啊?就这点子事儿这么快就知道了?”“去!我不是关心你嘛——不会出啥问题吧?”“能有啥问题?我那点家底你还不知道?老婆没工作,女儿这几年念大学差点把我憋得背过气去。几个小毛贼居然找上了我家,算是瞎了眼。”“那就好!其实丢点东西也没啥,关键啊,这帽子不能丢!”贾连正心里一个激灵,“你说啥?什么帽子?”“切!就你这财政局长的帽子呗!只要这帽子不丢,啥事都好说。”“我这算啥帽子!”贾连正不想再和孙勇闲扯下去,好在已经通知参加第二个议题的人员就坐了,他赶紧转身进了会议室。
会上讨论的内容他完全没听进去,好在只是列席,无须发言,也就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会议结束后,县委李书记让贾连正到他办公室坐坐。虽然不是第一次进书记办公室,但这天贾连正还是感觉特别忐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贾,坐啊!坐!”李书记很亲切地招呼。贾连正只好道了谢,坐下。
“老贾啊,听说你家被盗了?”
贾连正不知道李书记什么意思,只好说:“谢谢书记关心!是被几个毛贼偷了点东西,不过都不值什么钱。”
“是吧?你当财政局长也有几年了,工作一直兢兢业业,成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可不希望你因为一点小事出什么岔子啊。”
“谢谢书记!请书记放心,我这个人一向表里如一,苦寒惯了,而且我那点儿工资要养活一家人,也确实置不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就好。你晓得的,最近县里空出一个副县长的位置,很多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竞争。我是有心推荐你的,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贾连正有点激动——他万万没想到李书记找他来是说这件事情。他站起身,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
李书记示意他坐下,“当然,这事也不一定能成。不过依我看,这次你家失窃倒是一个机会——你想啊,小偷都没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说句不好听的话,在群众看来,这可比纪委进行财产检查要值得信任得多。我们只要抓住这一点进行宣传,你在群众中的口碑就立起来了!民意所向,上级领导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嘛。”
话到这里,贾连正终于明白了书记的意思:“谢谢李书记!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栽培!”
“那好。先这样说着,你回去吧。等公安局那边抓住小偷,结了案,再安排记者做报道。也不必做得太惹眼,就从报道案情的角度,从旁对你的事迹进行宣传。”
接下来的几天,贾连正就像在坐过山车。一会儿想起那顶帽子,万一小偷发现了里面的秘密,那他就只剩身败名裂,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都白费了;一会儿又想起李书记的话,如果那顶帽子没找回来,那么他当副县长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丢了一顶帽子,头上的“帽子”却越来越高。就这样一阵跌入谷底,一阵又飞上云端。跌入谷底的时候端着饭半小时进不去一粒米,飞上云端的时候走一步路都感觉在飘。谁都不知道他这些情绪的由来,连他老婆也摸不清头绪,只是开始相信那个灵光寺大师的话,老公这几天魂不守舍或许就是因为大师开验过的帽子丢了,看来得找那位大师再“请”一顶帽子到家里来,给老公安安神。
案子几天后就告破了。原来是这一片的一个惯偷,知道贾连正是财政局的一把手,猜想他家肯定油水多,所以趁他老婆不在家时撬门进了屋。谁知道翻来找去竟没找到几件值钱的东西,这才临时起意去对门家作了案。小偷归了案,被偷去的东西也很快还了回来——但这中间并没有那顶帽子。
据小偷交代,他在贾家作完案,临出门时想起进楼的时候发现单元门口有个摄像头,就顺手拿了衣柜里的一顶毛呢帽,想在出去的时候遮遮脸。因为那帽子并不是什么名牌货,款式也不新,所以出了小区他就扔了。由于贾连正的老婆当初并没有提到丢了帽子,所以事后派出所还单独派民警过来跟贾连正核对了情况。贾连正回答说家里是有这么一顶帽子,很多年以前买的,也不值啥钱,找不到就算了。
帽子没找到,贾连正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有点失落。但是不管怎样,只要头上这帽子还在,什么都好说,而且自己头上这顶“帽子”是眼见着要更高了,这不能不算是因祸得福。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小偷进局长家几乎一无所获”的消息很快见了报,贾连正成为县里乃至全市的干部楷模。他提任副县长的事情几乎是一路绿灯,很快进入了考察程序。他也开始郑重考虑,什么时候再去买一顶帽子。
这天,市委组织部的考察组找贾连正做考察谈话。谈话进行中,龚玲娜挤眉弄眼的“金箍棒里格朗里格朗……”忽然又响起来。贾连正这才想起进门的时候因为激动,竟然忘记把手机调到震动上,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考察组长示意他先接,于是他惶惶地划开接听键,电话那边传来美女小唐嗲嗲的声音:“局长,您的帽子找回来了,纪委和公安局的人都在您办公室等着呢!”贾连正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一条被扔上岸的鱼,虽然使尽力气张嘴,却吸不进一口空气。
考察只好中断。贾连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从家里被盗的时候他就知道,帽子被找到的那一天,就是他头上“帽子”丢掉的那一天。然而后来证实小偷都没注意到帽子的秘密,他也就觉得那顶帽子应该不会引起人注意,说不定早在郊外的垃圾处理厂淹没得无影无踪了。却没想到,在组织部考察的节骨眼上,它居然被找了回来。
回到办公室,贾连正第一眼就看到放在桌上的帽子,还有帽子旁边的一摞存单——帽子是几个小学生捡到的,因为发现里面有存单,就交到了派出所;根据存单上的信息,公安局很快确定了帽子的主人,并且第一时间通知了县纪委——贾连正不用看也知道,那些存单总共有十张,加起来四百八十多万。冷汗再一次从他的毛孔里汹涌而出,他觉得像要被淹没在自己的汗水里,完全透不过气来。
窗外一道霹雳,闷了这么多天,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