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桂湖就不能不说到杨慎,因为桂湖是他奠基首创的,桂湖全名“升庵桂湖”,“升庵”就是杨慎的号。杨慎何许人也?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提起《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临江仙》,可谓人尽皆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是杨慎的《二十一史弹词》中的一首,后来毛宗岗批三国的时候,拿去做了卷首语。这都是我去桂湖以后才知道的,而我去桂湖的原因,是其中的荷花。
(一)
我在一篇文章感叹嘤鸣湖里空荡荡的,没有荷花。一位朋友看到了,便说;我们新都桂湖的荷花,那是没说的,真可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有空带你去。如此,我才去了新都,去了桂湖。现在想来,我去桂湖是因为荷花,而至今想起桂湖,首先想到的,还是其中的荷花。
在我的思想里,但凡是园林,总要有水,因为没了水,这园林就是死的,活不起来。而且,这水千万别是死水。流动起来,那才是园林的魂呢。可是水要是在一个小沟渠里匆匆流去,却又难免让人产生“流水年华春去渺”的伤感。所以,有个湖是最妙的,水被贮起来,既在流动,人又察觉不到,何况湖中还能添许多的景致,譬如种荷花。
桂湖的荷花,现在很出名,每年夏天,荷花盛开的时候还要举办桂湖荷展。不过我去的时候正是初夏,荷花还没有完全盛开,看不见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只有一个湖,一大片碧绿的荷叶,像一块很大的翠玉。荷叶把湖面遮住了,严严实实,看不见一丝波纹。从荷叶间探出来的花蕾,翠钿似的,掩映在柔软的荷叶间。开了的花不多,有的却已经开败,路出莲蓬来,记得我们当时还摘了一个,把莲子剥着吃了。有些荷花开得正盛,盘子大的花朵,粉红色,在荷叶间甚是鲜艳。半开和刚张开一两片花瓣的荷花就更多了,散在荷叶间。虽然不是荷花全盛的时候,我倒觉得此时正好,既可以观赏各种姿态的荷花,又免去与看花人打挤。我喜欢荷花,可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荷花,满湖都是,被荷叶塞得满满的。所以后来我回想起桂湖荷花的时候,仍不免心驰神往。有次兴起,欣然落笔,画了一幅水墨淋漓的荷花,还题了一首小词在上面:
绿云飞落小舟横,叶底楚腰轻。飞来袅袅红袖,玉盘上,舞娉婷。弦歌散,暗香凝,悄无声。夜阑人静,独饮金樽,水月清明。
《诉衷情•桂湖荷花》
当时我们游遍整个园子,就坐在湖上的交加亭里休息。靠着栏杆,闻着幽幽的荷香,使我不得不想起周敦颐《爱莲说》里的句子:“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背到这里,我心中不禁一震,周子笔下莲花的品格,不正同桂湖的开创者杨慎的节操吗?
(二)
杨慎(字用修)是成都新都人,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祖父是湖广提学佥事杨春,他父亲是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杨廷和。杨慎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才华,“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这样的佳句就出自13岁的杨慎手下。才华出众的杨慎是明代四川唯一的状元,他这个状元可不是靠老子的关系当上的。杨慎二十一岁参加会试,考官已经点他为第一了。但不知是他运气不好,还是老天考验杨慎,他的试卷被掉下来的烛花烧坏了。按当时的规矩,试卷上是不可以有瑕疵的,何况是烧坏呢?所以杨慎就与状元失之交臂,但是他没有气馁,回家苦学三载,在二十四岁的时候被点为状元,这功名可谓来之不易。
这位状元公的仕途可不顺利,原因是他刚直不阿,不畏权势。明武宗朱厚燳,就是京剧《游龙戏凤》里的正德皇帝,真的是个色鬼,在宫里设置“豹房”淫乱宫闱不说,还到民间奸淫妇女。杨慎屡次上疏劝谏,甚至说出了“轻举妄动,非事而游”这样激烈的话,可是皇帝不为所动。结果,杨慎只好辞官还乡。朱厚燳不明不白的死了以后,他的堂弟朱厚熜做了皇帝,杨慎重新当官,职务是经筵讲官,就是给皇帝讲儒家经典。这是亲近皇帝的好机会,可是杨慎没有谄媚迎合皇帝,而是借此机会联系实际地教育皇帝。可是这皇帝还是不买他的帐。尤其在“大议礼”之争中,触怒了朱厚熜 。杨慎以传统的统嗣观反对皇帝称自己的生父为皇考,并且号召同僚一起反对,他说: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义正词严,感天动地,可悲的是皇帝态度更强硬,杨慎被廷杖两次,死里逃生后又被发配云南。当时的制度,七十岁以后他就可以回乡,可是七十岁的杨慎却在回乡的路上又被抓回了戍所。他临终时说:“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这种有家不能归的伤感,催人泪下。
(三)
我无法想象明代的云南是何等的贫瘠,杨慎的生活是何等的艰苦,可是他在云南完成了他的大部分著述,现在我们读杨慎的书,仍会发现有误记和臆断的现象,那是他在边远的云南难以寻找到书籍核查所致。
杨慎所处的时代是极昏暗的明朝,党争激烈,皇帝昏庸,真可算是一潭污泥。而杨慎无疑是这淤泥中盛开的荷花。《华严经探玄记》中说荷花有四德:香,净,柔软,可爱。我觉得这正好可以比拟杨慎的节操。所谓“香”,荷花是“香远益清”,而杨慎的文章著作现在看来仍不失其魅力,纵使没有这些著作,仅凭他独立不迁,中立不流的品格,不仅可以配得上“香”,更可以配上“净”,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柔软,毋宁说是柔韧,坚韧,杨慎在云南三十年,若是没有坚忍不拔的志气,不用说有什么成就,恐怕连活下去都困难。可爱,其实是可敬,杨慎在云南不仅自己苦学不倦,并且大兴教化,使民风为之一变,在如此的条件下,仍不忘兼济天下的人,难道不可敬吗?其实提起杨慎大可不必说那么多,只要说一首《临江仙》,就什么都在其中了: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可能杨慎更愿做个白发渔樵吧。我不知道每年秋天,杨慎会不会想起他年青时在读书处手植的五百棵桂树。
成都本来没有大湖大泽,种荷花叶不是这里的风俗,何况荷花,总要种得恰到好处,才不失其风韵。我曾见过文殊院里的荷花,用盆栽的了,放在佛堂前。因为莲花是佛教的花,作为真如自性的象征。还有蜀王陵边上小池里的残荷,和古墓一色的褐黄,甚是苍凉。而桂湖的荷花,是后人为了纪念杨慎,在湖边修建了升庵祠,又在湖中种上荷花,荷花就成了杨慎的化身,想起荷花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品质,就能想到杨慎清高的节操,也想到了现代的清风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