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尊重我”,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响了快20年了。我曾经学着那张愠怒的脸和不容商量的语气,在不同的场合说起:“请尊重我,我不需要这个”,有时我说得清醒,有时我又说得痛苦。
一九九四年夏天,我考上师范去体检。父亲说:“你娃从小到大引子水都没喝过一口,有啥体检的。”他给了一张50元钞票,让我自己去。可第一项我就出问题了,X光胸透发现我的左肺有一块阴影。我愣了,呆呆地站在放射室外,茫然无措。眼看就要跳出农门了,难道一家人的努力都要因为这拇指大的阴影付诸东流?
“我要改体检结论。”我硬着头皮推开X光室的门,学着父亲的话,“我从小到大引子水都没喝一口,我没病。”一个又黑又瘦的医生走过来,拿起胶片对着窗口看:“真有一块阴影。”他又转身打量我,我掏出上衣包里的五十元钱,递到他面前,“行行好,给我改了吧。”他的脸瞬间沉下来:“谁教你的?”我望着他,固执地伸着手。他拂开我的手,一脸怒气,“请尊重我,我不需要这个!”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完了,全完了。我说不出话,不争气的泪水顿时流了出来。
“我可以给你复查一次。”他冷冷地说。
我无话可说,木然走上检查台,暗暗祈祷,但又似乎知道了结果,仪器怎么会出错呢?准备复查时,那医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命令我:“把上衣脱了。”
我以为这次复查更严格,便不再抱任何希望。然而结果出人意料,一切正常,谢天谢地!后来我才明白,我的上衣口袋里装着六张一寸照片和照相底片。
这便是我第一次行贿的经历,蹩脚又丑陋。我忘不了那个医生的无情拒绝。那一刻,他掐断了我的所有希望,又不声不响地给了我一个惊喜。我想,要是我的左肺真有毛病,因为他的拒绝,我会恨他很久;要是他收了我的钱并直接为我改了结论呢?经验告诉我,我并不会感激他,相反,我会看不起他。
年少的我,当然不会想得这样深,我只是真切地感到了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我拿出钱的刹那,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一下子卑贱到尘土里。那以后,我固执地认为:行贿是不尊重人的表现,更会遭人鄙视,且于事无补。所以,我永不行贿。
如今,二十年就过去了,我大概也到了当年那个医生的年龄,我也遇到过许多类似的事。如我常常检测普通话,空空一间屋子就我与被测试的人,有的人想要二级甲等,但水平往往达不到,就怀揣红包、香烟满脸谄媚地塞给我。每次面对这种事,二十年前黑瘦医生的满面怒容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也像他一样沉下脸:“请尊重我,我不需要这个。”
然而我也有犯难的时候,教育系统认识我的人不少,我认识的人也很多。当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当他笑嘻嘻地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塞给我一包香烟时,我还能沉下脸说出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吗?记得有一年评职称,我朋友请客,请的人都知道她为了什么,但又不好不去。我去得稍晚了一些,她发红包,我拒绝,但拒绝过程中我想:要是先来的人已经收了而我抵死不收,不是让所有人难堪吗?于是我就收了。后来我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把红包退还了,她满脸失望,临走时怔怔地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说:“不想帮忙就明说,何必这样虚伪。”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深深地痛了一下。后来她真评上了,并不是因为几个人吃了她的饭,拿了她的红包,她原本就可以评上的。但是她自己坚定地认为我们几个人是帮了忙的,她找了一个机会,再次把红包塞给了我。我矛盾了,收吧,她会从内心里瞧不起我;不收吧,其他的人都收了,她会心里不安。“请尊重我,我不需要这个”这句话在我的喉间千转百回,就是说不出口。
这些年,我昧着良心做了很多这样的事,一边自责,一边不安,又一边在做。我慢慢懂得了拒绝有多难,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做人有多难。当血气方刚的时候,我还能疾言厉色斩钉截钱地说:“请尊重我”,而现在我已经说不出口,因为让人尊重的本钱与底气正在一张由人情、世故、欲望等等编织而成的大网中慢慢蚀去。这么说来,我便十分怀念那个医生了,他给一个孩子上了最好的一堂课。“请尊重我”,这是一句永远的提醒,清醒也好,痛苦也罢,只要有这样的提醒,人生便会少去很多犯错误的可能。